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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朝燕歌行

洛都北宫。永安宫外。  突如其来的惊呼声如同海啸,翻滚着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。巍峨的琼玉阙楼上方,一具穿着衮服的屍身双手扶着栏杆,兀自傲然挺着胸膛,鲜血喷泉般从断颈中喷出。那颗戴着天子冕旒的头颅,此时正被人提在手中,冕延前方用白玉珠串成的垂旒乱糟糟绞在一起,摇晃着不断淌下血滴,如同一只血腥的玩具。  秦桧提着刘建的首级,沿阙楼的墙面一路滑下。另一方向,吴三桂背着长矛逆势而上。  两人错身相过时,秦桧传声道:「人在上面。」吴三桂笑道:「瓮中捉鳖。」  秦桧叮嘱道:「当心狗急跳墙。」  「省的。」  当秦桧落到地面,阙楼下方翘首以盼的军士立刻爆发出一片巨大的欢呼声。  金蜜镝走马上前,接过首级,仔细看过,然后摘下天子冕旒,将刘建的头颅高高举起。  四周欢声雷动,平叛军士气如虹。  亲眼目睹了「天子」被一剑斩首的一幕,原本还抱着一丝幻想,在宫中顽抗的乱军瞬间被打回原形。那些刘建用重金召募来的家奴、门客,投诚来的内侍、军士,冀图成为从龙功臣的野心家们,此时都彷佛被滚水浇到的蚂蚁,轰然作了鸟兽散,争相往宫外逃命。跑不掉的纷纷丢下兵刃,跪地求饶。  当吴三桂攀上阙楼,这座片刻前刘建还声称能坚守逾月,固若金汤的要地,已经完全沉浸在一片绝望的气氛中。原本用来抵御外敌而拿石料封死的阙楼,如今成为一座坟墓,将刘建的追随者们彻底封死在内,外面的乱军还可以逃走,他们连逃跑都成为奢望。  那位无头的「天子」倒在一旁,无论他生前如何嚣张狂妄,此时只是一具卑微而肮脏的屍体。  刘建宣称的两百名死士,三个雇佣兵团,只是大言吹嘘。阙楼内实有护卫不过二十余人,都是刘建从江都王邸带来的亲信。其余还有一些内侍、宫人,以及几名阿附刘建的官员、士人,此时如同丧家之犬,惶惶不可终日。见吴三桂翻身跃过栏杆,那些护卫下意识地举起长矛,但他们眼中已经没有任何战意,只剩下惊惶和对死亡的恐惧。  「将军来得正好!」死寂中传来一声充满惊喜之意的高呼,紧接着一名身着绣衣的官员大步流星地出来,满面堆欢地高声叫道:「卑职奉太后之命!已然擒下逆贼刘建的家眷!」  说着他威风凛凛地一摆手,一名妖娆少妇被人绑着推了过来。  此时的太子妃成光再没有以往的风光,她金钗滑脱,鬓脚散乱,高髻歪到一边,玉容毫无血色。口中塞着一团麻布,双手被绳子捆住,扯在身前,华服撕开半边,狼狈不堪。  「此乃建逆之妻成氏!在下暗中谋划,一举擒下此妇!不料天军神勇无敌,万军之中斩杀建逆!果然是天佑炎汉!金车骑运筹帷幄,神机妙算!跳踉丑类,转瞬即灭!哈哈哈哈!」  吴三桂咧嘴笑道:「我认得你,江绣使。」  江充笑声一滞。  「你是太后的亲信,吕巨君的心腹,」吴三桂毫不客气地说道:「吕巨君事败,转投刘建;董卓势大,改投董卓;这会儿刘建没了,又上赶着抱金车骑的大腿,啧啧啧,这般的见风使舵,让我用哪只眼睛看你?」吴三桂一边说,一边摘下背后的长矛,在空中一抡,发出沉闷的风声。  江充脸色发白,颤声道:「我乃朝廷命官……你……你不能杀我……」吴三桂奇道:「我干嘛要杀你?倒是这两位——」他长矛一抖,指向那两名壮汉,「晴州来的吧?」  两人放开成光,摊开双手,表示并无恶意。其中一人说道:「这位兄台,兄弟们做的是卖命的生意,和阁下往日无仇,近日无怨。」「大路朝天,各走一边。」另一人哑着嗓子道:「大夥儿井水不犯河水。阁下以为如何?」  「江湖事,江湖了!」吴三桂豪气地说道:「把人放下。你们滚吧。」两人把成光往前一推,纵身往后跃去,在栏杆上略一抱拳,然后并肩跃下。  吴三桂一挥长矛,「都滚吧!」  剩下的护卫面面相觑,他们可没有那么好的身手,能从十几丈高的阙楼上一跃而下。  「蠢!」吴三桂道:「往下面跑啊!别说你们不知道这下面有暗道。」那些护卫互相看了一眼,然后一哄而散。  江充也想跑,却发出一声惨叫。  吴三桂横身一矛,刺穿了江充的大腿,就像钉一只苍蝇一样,将他钉在木柱上,揶揄道:「没看见那伙太监都没动吗?下面有个屁的暗道!你能往哪儿跑?  省些力气,老实待着吧。「  江充放声惨叫,被吴三桂反手一个耳光,抽得晕了过去。  成光瞪大眼睛,她嘴里塞着麻布,说不出话来,只能用绑在一起的双手在身前勉强比划着,拚命打着手势。  吴三桂目光闪了几下,回了一个手势,然后伸手扶她起身。  成光大喜过望。各方在洛都勾心斗角,彼此的底细都摸得七七八八。吴三桂是那位程少主的得力臂助,自然躲不过她们的眼睛。吴三桂与秦会之一样,出自殇侯门下,别人也许不知道,但在巫宗内部并不是秘密。问题是巫毒二宗向来不睦,巫宗没少给殇侯下绊子,毒宗那位紫姑娘更是在洛都周边大开杀戒,惹得教尊不得不亲自发话,与对方休战谈和。成光绝望之际亮出身份,没想到他竟然认下同门。  绝处逢生,成光感激不尽,刚递出左手,放在吴三桂手中,就听见「格」的一声轻响,手指被拽得脱臼。接着吴三桂双手齐出,使出分筋错骨手。一连串密集的脆响在他掌下响起,眨眼之间,就将成光的指、肘、肩、膝、踝……所有能够摘脱的关节全部摘掉,最后抬手捏着她的下巴一扯一扭,将她下颌拽脱。手法乾净利落,节奏分明,又快又准。  转瞬间,成光就像一只被人扯坏的木偶,关节不自然地扭曲着,再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。  看着吴三桂微微吐了口气,露出满意的神情,成光才突然意识到,就如吴三桂的身份在自己眼里不是秘密一样,自己的身份在他眼里也不是秘密。刘建授首之后,他仍然冒险攀上阙楼,就是冲着自己来的。  「别太看得起自己。」吴三桂大义凛然地说道:「我是来给主公争功的!这回我家主公立下的讨贼第一功,谁都抢不走了!」……  南宫。长秋宫外。  呼喊声由远而近,像海啸一样从永安宫方向传来。从玄武门进入南宫,然后是建德殿、宣德殿……  凉州军的士卒将贾文和与定陶王团团护住,董卓手提短戟,立在前方。  贾文和对远处的惊呼声充耳不闻,他将定陶王挟在臂间,生锈的错刀抵在小儿幼嫩的脖颈中,虽然胸襟上吐满了鲜血,却神情自若,就像一名超凡脱俗的棋手,面对棋局,胸有成竹。  程宗扬双手握紧刀柄,往前踏了一步。  「且请阁下留步。」贾文和从容说道:「我有寸铁,亦可杀人。」程宗扬寒声道:「一介稚子,你也下得去手?」「受国不祥,是为天下主。欲得天下,些许风险自当难免。」程宗扬死死盯着这位董卓麾下名列第一的谋士。六朝智谋之士,自己已经见过不少,可是像他这样,大庭广众之下毫不犹豫能把一个幼儿当成人质的家伙,自己还是头一回见。这种事,奸臣兄背地里也许能干得出来,但公开干多少会有些不自然,哪里会像他一样从容?  一个修为平平的文士,却能在两军阵前劫走自己手中最要紧的关键人物,靠的就是这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毒辣与狠绝。  「姆娘……」定陶王啼哭着,朝阮香凝伸出手。  贾文和提气扬声,「定陶王在此!尔等还不束手就擒?」郭解道:「我方才那一掌未曾留手,你经脉已断,若不及时救治,只怕活不了多久了。」  「我信。郭大侠千金一诺,向不虚言。」贾文和提起错刀,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,笑道:「既然贾某已然时辰不多,诸位可要快一些了。」他手刚一抬起,王孟就像猎豹一样纵身跃起,长剑直刺贾文和咽喉。  程宗扬正要趁机出手,眼前忽然一花,一个人影截住了王孟。  董卓身躯肥壮得犹如肉山,动作却极为敏捷。他闪身封住王孟的去路,短戟一递,用戟钩绞住剑身,接着反手一拧,刚猛无铸的劲力狂涌而出,将那柄精钢打制的长剑绞成数段。  董卓挥戟将王孟震飞,大笑道:「小家伙,你还嫩了点。」王孟踉跄着退了几步,剑身崩碎的反震之力使他手臂一阵剧痛,胸中气血翻涌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再看手中,只剩下一截断剑。  郭解抬掌托住他的后背,帮他化去力道,王孟吐出一口气,气血渐平。  贾文和道:「这位不知名的好汉,趁着郭大侠和我说话时候偷袭,是在打你们郭大侠的脸吗?」  郭解道:「小儿辈无知,孟浪了。」  郭解虽然不介意,王孟却像是被人抽了一记耳光,脸上陡然涨红。他抬起左手,断剑寒光一闪,斩下左手食指,然后将断指抛了过去,叫道:「我的不是!  给你赔罪!「  「是条汉子!」董卓大笑道:「小家伙身手还成,就是这剑太不济事。改日老夫送你一把好剑!」  贾文和重新把错刀放回定陶王脖颈上。定陶王哭声刚停顿了片刻,这会儿小嘴一扁,又要哭出来。  阮香凝蹲下身,焦急地望着他的眼睛,摆着双手道:「不要哭,不要哭。」在她的竭力安抚下,定陶王抽泣声渐渐停止。  贾文和勉力提起声音,「贾某不才,敢请太后出来一见。不然,大伙就一拍两散。」  程宗扬脸色阴沉。假若吕雉在长秋宫露面,局势必然再起波澜。以贾文和的奸诈,天知道会有什么后果。最坏的局面,莫过於吕雉和定陶王全都落入董卓手中,那大家都可以洗洗睡了。  小紫眨了眨眼睛,「太后在刘建手里啊。难道他前面传的是伪诏吗?」「十息。请太后出面。」贾文和没打算跟她饶舌,手中的错刀又紧了一分,几乎割破定陶王的皮肤,微笑道:「还有皇后殿下,也请一见。」这个条件一出,程宗扬反倒轻松下来。这中间的变故实在太过蹊跷,以贾文和的智商恐怕也想不到,长秋宫里倒是有太后,皇后却不见踪影。他想见太后还有得商量,皇后是彻底没指望了,反正都完不成,也不用再琢磨什么。  「我乃鸿胪寺大行令。」程宗扬摆出官员的架势,沉声道:「皇后殿下因天子驾崩,忧思成疾,如今抱病卧榻,无法面见外臣。」「事关江山社稷,只能请皇后殿下支撑病体,辛苦一番。」程宗扬板着脸道:「国事要紧,殿下的凤体也要紧。不若请董将军移步,入宫觐见。」  董卓大笑道:「有何不可?」  「请恕将军甲胄在身,难以行礼。」贾文和打断他,「还是请皇后移驾。」董卓皱了皱眉头。自己入宫见驾,理所当然,硬逼着皇后出面,岂是人臣之礼?  贾文和面带苦笑,他何尝不知此节?只是眼下实在顾不得了,失了脸面,总比丢了性命好。  程宗扬打定主意,以拖待变,自然不肯让步。  就在双方僵持中,远处的惊呼声越来越近。忽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,赵充国浑身是血,如同魔神一样策马奔来。他一手高高举起,提着一颗头颅,一边纵马疾驰,一边放声吼道:「逆贼刘建!已然伏诛!」他手中那颗头颅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,但脸上仍然残留着一丝狰狞与疯狂混杂的笑意,正是三日前在崇德殿登基的那位「天子」,江都王太子刘建。 程宗扬脸色终於恢复正常,他长呼了一口气,狠狠攥了把拳头。赵飞燕陷身秘境,定陶王落入贾文和手中,自己手里的两张王牌全部落空,他都已经准备要跑路了。  谁知道峰回路转,生死关头,刘建居然先一步进了鬼门关。  「建逆伏诛!叛军已平!」紧跟着赵充国,传讯的军士纷至沓来,甚至还有几名北宫内侍夹杂其中,他们边奔边喊,将消息四处传开。  程宗扬目光一闪,看到人群中的秦桧和单超,不由大喜过望。  秦桧跃下马,拱手道:「幸不辱命。」  程宗扬笑得嘴巴都合不拢,「真是刘建?不会弄错吧?」单超一边咳嗽,一边嘶哑着声音笑道:「秦先生手刃建逆,岂会有错?建逆的随从、家眷尽被锁拿,如今都押在永安宫内。」得到单超亲口证实,程宗扬彻底放下心来。  刘建一死,胜败立分。伪天子已然授首,董卓这一仗不用打就一败涂地。大功告成,局面已定,他就不信那个贾文和还能翻出浪花来……吧?  「老董!」赵充国叫道:「停手吧!大伙不用再打了!」董卓脸上的肥肉抖了几下,回头看了贾文和一眼。  贾文和笑容愈发苦涩。刘建这头猪,活着坑人,死了更坑人。这一把真把大家都坑苦了。  兵甲声响,华雄带着部下匆忙赶回。只看他的脸色,就知道局面已经无可挽回。  牛辅从马上探身过来,低声道:「趁金车骑尚未回师,先杀出去!」董卓浓密的剑髯微微一紧,然后挥起短戟,「儿郎们!随我回凉州啊!」「董破虏,你可走不得。」  随着一声断喝,一直不见踪影的大将军霍子孟闪亮登场。他身披大氅,外罩赤袍,里面穿着一身金光灿灿的锁子甲,跨着一匹白马,徐徐驶来,身边跟着王子方和冯子都等一群家奴出身的亲信将领,还有一位布衣老者,却是严君平。  「屠掠伊阙,杀戮使者,阿附逆贼刘建,」霍子孟厉声道:「纵兵入宫,大肆抢掠——董卓,你可知罪?」  看到霍子孟,程宗扬气都不打一处来。这头老狐狸,不知道躲在旁边藏了多久,大局一定,立刻跳出来摘桃子,这脸皮厚得简直令人发指。  董卓哈哈笑道:「成王败寇罢了!」  「你是要带着手下儿郎落草为寇了?」霍子孟说着,往他身后看去。  此时董卓身边除了贾文和、牛辅,刚刚赶到华雄,还有几十名亲兵,其余人都面露惊疑。  凉州军实力未损,但士气低落。他们打着平叛的旗号入京,以王师自居。然而刘建一死,他们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叛逆,这种天堂到地狱的落差,足以摧毁一支军队的战斗欲望和意志。然而在这场叛乱中,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支品嚐到这种滋味的军队了。  董卓一拍胸脯,「一人做事一人当!附逆的事跟他们无关,都是我逼迫他们做的!」说着对自己一众心腹喝道:「你们——都给我滚!」「听到没有!」华雄瞋目喝道:「将军让你们滚啊!还愣着干毛!」董卓道:「你也滚!」  华雄脖子一梗,「我不滚。」  牛辅道:「往哪儿滚?回凉州?一起啊!」  「有罪无罪,不是你董卓说了算。」霍子孟道:「有司自会察清原委。不会冤枉一个好人,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。」  董卓哈哈大笑,「你骗娃娃去吧!」  身陷绝境,尚自桀骜不驯。霍子孟脸色阴沉,厉声喝道:「赵充国!拿下董贼!」  赵充国手一松,刘建的头颅掉在地上,摇晃着滚到一边。  凉州军士卒原本已经萌生退意,霍子孟如此相逼,反而激起众人的血性,不少人又重新握紧刀枪。  「霍大将军好狠的心思,」秦桧低声道:「要将凉州军一网打尽,半点余地也不肯留。」  程宗扬也暗自皱眉,这老狐狸操的什么心?  王蕙闻讯出来,此时与夫君四手交握,眉眼间笑意晏晏。她双目一转,柔声道:「也许霍大将军早知凉州军在侧呢?」  程宗扬心下一动。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。董卓手下毕竟几千号人马,在外郡倒也罢了,兵锋直抵伊阙,怎么可能瞒得过在洛都根深叶厚的霍子孟?老霍伺伏在侧,一直不肯露头,八成就是因为没摸清凉州军的虚实。问题是他不露头就算了,甚至连口风也不露,把自己都蒙在鼓里,这算是什么事?让自己出头火拚,他好坐收渔人之利?  赵充国难以下手,跟随霍子孟来的一众将士倒是跃跃欲试。只要拿下董卓,无论是死是活,都是大功一件,将来论功行赏,足以封侯。  贾文和勒住定陶王的脖颈,「都给我退下!」说着又吐出一大口鲜血。  「都退下!都退下!不得妄动!」严君平张臂拦住众人,扭头叫道:「贾文和!你放开定陶王。老夫以性命担保!绝不会让你们吃苦头的!」「以性命担保?」贾文和大笑起来,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丝血色,他仰天叹道:「出师未捷,功败垂成,天命如此,为之奈何?」「正是如此!所谓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」严君平喊道:「如今人事已尽,当听天命!董破虏,切不可一误再误啊!」  董卓道:「汉德虽衰,天命未改。老夫本来就没打算造汉室的反。」「你知道就好!」严君平道:「董破虏!贾参军!切不可再错下去了!」场中一片寂静,在场众人都在等着两人的回答。赵充国不想打;凉州军斗志已失;程宗扬等人是因为定陶王还在对方手中,投鼠忌器;霍子孟不动声色,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。  「虽曰天命,无非人事。」贾文和道:「诸位以为大局已定,以贾某看来,为时尚早。比方说……」  贾文和笑道:「我这一刀下去,会是什么样?逆贼刘建授首,定陶王紧跟着又没了,霍大将军,要立谁当天子呢?伤脑筋啊。」严君平颤声道:「你可别乱来啊!」  「五十匹马。六个时辰。」贾文和道:「过了伊阙我们就放人。你们要觉得换个天子更方便,尽管动手。」  程宗扬靠在郭解身边,低声道:「有没有机会?」郭解摇了摇头。牛辅、华雄一左一右,前面还有个董卓。而贾文和的刀锋就抵在定陶王的颈上。  「黄口小儿,」霍子孟森然道:「乃翁未曾教你,我汉国律令,贼人劫持人质者,不必顾忌人质性命,一并处死!」  「诸位尽可一试,」贾文和道:「反正我已是将死之人。霍大将军,请。」霍子孟目光微闪。  严君平急道:「霍公!」  霍子孟此时也是骑虎难下。贾文和劫持了定陶王,却把定陶王的生死放在自己手上。若是杀了定陶王,自己与长秋宫必生嫌隙。可真要放了他们,以董卓的狂悖,贾文和的奸诈,一旦虎归山林,鱼入大海,将来必成大祸。  「老霍!」严君平唯恐霍子孟狠下心肠,一声令下,玉石俱焚,他顾不得体面,一手扯住霍子孟坐骑的缰绳,急声喝道:「长秋宫尚在!」吕氏已然失势,皇后赵氏垂帘势所难免。何苦在这种要命的关头得罪赵氏?  霍子孟思忖片刻,开口道:「此事非老夫一言可决。当请宫中圣谕。」程宗扬脸色一黑。没想到这个滚烫的热炭团转了一圈,又掉到自己手里了。  皇后圣谕……皇后要在长秋宫就好了。  「皇后殿下有恙在身,岂可妄扰?」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,「若因此事使得皇后凤体难安,你我万死难辞其咎。」  程宗扬闻声一阵激动,金车骑,你可总算来了!  金蜜镝身披麻衣,头戴白布。连日来,卷入风波的军民足有数万,他是唯一一个始终记得给天子披麻戴孝的。  霍子孟看着自己的老友,无声地叹了口气,随即点头道:「说的是。那么,就依你。备马吧。」  金蜜镝解下兵刃,徒步行至凉州军中,向定陶王叩首施礼,「臣金蜜镝,请随殿下西巡伊阙。」  董卓摸了摸须髯。金蜜镝虽然声名赫赫,但孤身一人,自己怕个鸟来?  郭解开口道:「我也去。」  贾文和「哇」的吐了一大口血,笑道:「不敢有劳郭大侠大驾。」「在下兰台典校秦会之!」  秦桧报出身份,朗声道:「定陶王殿下年纪尚幼,你们到了伊阙把人放下,总不能弃之道旁吧?这样吧,我等只出一百名扈卫,与诸位前后相隔一里。凉州虎罴之士三千,想必董将军不会介意。」  「五人。」  「八十人。」  「五人。」  「七十人。」  贾文和笑道:「最多五人。不要考验贾某的耐性。」「那好,我等就出五名扈卫。」秦桧说着,压低声音,「主公。」贾文和戒心十足,奸臣兄能争来五个名额已经不错了。程宗扬开口道:「金车骑随行,还请霍大将军坐镇宫中。」  霍子孟微微点头。  程宗扬道:「以金车骑为首,程某为副。另外还有兰台典校秦会之,车骑将军长史赵充国,以及布衣郭大侠,一共五人。董将军以为如何?」董卓听到有赵充国,想也不想就应道:「可!」秦桧欣然道:「既然如此,单常侍,有劳你找几名内侍……」贾文和笑了起来,「别玩什么花招。单常侍的名声,贾某还知晓一二。」秦桧辩解道:「找几名下人伺候起居也不行吗?」贾文和没有回答,只是将错刀又按紧了一分。  秦桧举起双手,高声道:「我等五人,上自金车骑,下至秦某人,都不曾照料过孺子稚儿,如今天寒地冻,定陶王又受了惊吓,万一染痾,该当如何?」贾文和道:「所谓天命所归,若是染痾,就算他命不好吧。」「既然内侍不可,选几名宫人如何?」秦桧抬手一划,「仅此数人。阁下堂堂须眉,不会还忌惮几名女子吧?」  贾文和视线掠过众人,那些宫人有的执灯,有的还抱着宠物,除了那名手持长刀,身材高挑的宫人,其余几名女子都看不出什么威胁,否则他也不会在对方眼皮底下把定陶王劫持到手。最后贾文和的目光停在小紫身上,眉头慢慢拧紧。  赵充国嚷道:「就几个娘儿们——老董!痛快些!」董卓一锤定音,「就这么说!」  贾文和提起错刀,朝小紫一指,「除了她!」  小紫笑道:「胆小如鼠的家伙。不去就不去好了。」不多时,五十匹坐骑便已备好。贾文和道:「时辰已到,请将军先行。」董卓踏上战车,先仰首哈哈大笑,半晌后笑声一收,双目犹如鹰狼望着一众手下,放声喝道:「儿郎们!方才大将军已经说了,董某此去,便是为贼为寇!  尔等都是良家子,董某也不连累你们!「  董卓撩起衣袍,用短戟割下袍角,往地上一掷,「大伙从此恩断义绝!就此别过!」然后一声令下,驱车便行。  不等董卓招呼,他手下的亲兵便齐齐割下袍角,掷在地上,然后翻身上马,紧追着战车而去。  余下的凉州军沉默片刻,接着陆续有人割下袍角,与昔日的手足同袍割袍断义,相别於江湖,继续追随董卓。  贾文和眼中光泽幽幽闪动,仔细注视着凉州军士的举动。片刻后他终於打定主意,开口道:「将军!今日一别,不知何时才回返洛都。还请将军行前,拨冗吊祭天子。」  董卓在车上迟疑了一下,然后略一点头,「老夫行前,自当拜别天子。」一名凉州军士忽然朝着远去的车马叫道:「董将军,你回凉州,可不能把我们丢下啊!」  这一声喊出,剩下的军士如梦初醒,纷纷叫道:「将军!不能丢下我们!」「一起回凉州!」  「对!要走一起走!」  贾文和一直挟持着定陶王,不敢稍动,直到看见这一幕才微微松了口气。既然军心尚可一用,不妨豪赌一铺,谋取一线生机!  他当机立断,提声道:「霍大将军!这些凉州壮士都是大好男儿!还请大将军网开一面。」  霍子孟目光微闪,然后抬手一挥,示意放行。  众军欢声雷动,贾文和挟持着定陶王登上另一辆战车,带领三千军士浩浩荡荡往南开拔。  华雄策骑追到贾文和车旁,低声道:「带上这么多人,还怎么走?」「此去凉州,山高水长,无论如何也走不了的。」贾文和道:「但只要过了兰台,将军就赢了。」  定陶王睁着乌亮的眼睛,一直没有吭声。被阮香凝安抚过后,他就没有再哭泣,反而像个小大人一样,行止有度,颇为早慧。  贾文和低头,微微一笑,「陛下听懂了吗?」  定陶王奶声奶气地说道:「孤是诸侯,不是天子。」贾文和微笑道:「很快就是了。」  第二章 血染昭阳  朝着远去的凉州军,严君平道:「董卓虽勇,终究只是匹夫。没了军队就如同老虎没了爪牙,大将军为何要一并放行?」  「三千人走得快,还是五十人走得快?」霍子孟道:「一路没有粮秣给养,三千人又能走多远?就算铁打的汉子,饿上三天也是抗不住。他们取死有道,老夫又何必去拦?」  严君平叹道:「可惜了这些军士。」  「这种只知将帅,不知朝廷的骄兵悍将,一味纵容,早晚尾大不掉。既然是病枝,便要及早剪除。」  霍子孟一边说,一边往长秋宫走去,「吊祭的诸侯王到哪里了?」冯子都道:「清河王与梁王已至偃师。」  霍子孟吩咐道:「你带上人马,去迎清河王入宫。」冯子都应道:「是!」  严君平大惊失声,「大将军!」  「若是董卓到了伊阙,还不肯放人呢?」  严君平哑口无言。董卓真要觉得定陶王奇货可居,一路挟持着他逃到凉州。  难道大伙还要追到凉州去赎人?到那个地步,汉国早就天下大乱了。  「未雨绸缪而已。」霍子孟道:「万一事不顺遂,尚可补救。」严君平虽然觉得不妥,但连日来局势发展千变万化,霍子孟此举也算是老成谋国,只好闭口不言。  那个宝石般精致的女孩立在宫门前,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。单超躬身在侧,他面白如纸,一手插在衣内,摀住胸口,不时咳嗽。  霍子孟道:「请禀告皇后殿下,老臣霍子孟求见。」小紫笑道:「皇后病啦,见不了人。」  「你知道我是谁吗?」  「你刚才不是说了吗?霍子孟啊。」  霍子孟「嘿」了一声,「军国大事,你这女娃娃就别掺和了。」说着抬步就要入内。  单超硬着头皮挡住去路,咳嗽声愈发剧烈。皇后不在宫中,自己心知肚明,却无法明言。  霍子孟神情转冷,拉长声音道:「你一介阉人,擅自拦阻大臣——莫非要隔绝中外吗?」  单超口中发苦。自己真没有这份心思,可一旦霍子孟入宫戳穿真相,自己这帮阉竖,都该好好杀几遍头了。  小紫笑道:「你想进,就进来好了。」说着她让开身子。  霍子孟昂然入内,随即一张千锤百炼的老脸就猛地垮了下来。  宫门内放着一驾凤辇,一个头戴凤冠,身着黑衣的女子坐在辇内。辇前垂着珠帘,看不清她的容颜,但能看到她双手放在身前,腰背挺得笔直,正襟危坐,气势凛然。  吕雉平静地说道:「霍大将军,你要擅闯宫禁吗?」霍子孟怔了瞬间,随即腰背立刻弯了下来,他往后退了一步,拂衣跪下,叩首道:「老臣不敢。」  「听说霍少将军保下了奉先,霍大将军也在尚冠里的府邸收容了不少吕氏族人。」吕雉淡淡道:「别人是两面下注,霍大将军却是三面下注。吕氏、赵氏、刘氏,一个都不少,果然是个谨慎的性子。」  霍子孟道:「太后明鉴。圣上宾天,大司马处置多有不当。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」  「是啊,你感念先父与哀家的恩泽,不肯彻底刈除吕氏。又以国事为重,一意立贤,欲奉清河王为君。说到底,别人都是私心居多,倒是你还有些公心。」「臣不敢。」  「你当得起。」吕雉冷冷道:「刘建那妄人且不去说。赵氏欲立定陶王,还不是私心作祟?天下动荡,国赖长君,她一个寒门出身的歌姬,既无识人之明,又无御人之能,不过受人怂恿,便欲立稚子而操持权柄。正如三岁小儿,学人舞刀,何其荒谬?金蜜镝虽有忠心,但念念不忘出身,畏首畏尾,失之愚忠。论起担戴来,比你还差了一分。」  吕雉停顿了一下,然后道:「地上凉,起来吧。」「谢太后。」霍子孟撑起身体,衣内已经是汗流浃背。吕雉的手腕和政治才能他是知道的,可他怎么也没想到,已经一败涂地的太后,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能如此冷静地剖析局势。更没想到她会出现在皇后的长秋宫中,却还如此心平气和地历数赵氏之失,指摘皇后举措失当。  严君平目瞪口呆,难道两宫之争,最后还是太后赢到了最后?这样一来,他与霍子孟谋划的一切,全都成了一场空。  「你不必担心。」吕雉道:「此间事了,哀家自然会退位。」霍子孟大惊失色,「天下苍生唯赖太后!太后!切切不可啊!」珠帘内,吕雉唇角挑起,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嘲讽意味道:「真的吗?」霍子孟讪讪笑了两声。  吕雉昂起头,「阿冀做错了事,自当受惩。看在哀家的面子上,赐他一壶鸩酒吧。」  霍子孟这一回真的是大惊失色。吕雉对两个弟弟爱逾性命,没想到却亲自下令将吕冀赐死。  「不疑夺爵,废为庶人,家属徙边。诸吕随巨君作乱者,尽付有司论罪,或斩或流,哀家一概允准。刘建作乱,江都王不得无罪,夺爵,贬为江都废侯。褫其封地,设为州郡。至於董卓,区区一介边将,就有胆量领兵入京,不臣之心,昭然若揭。」  严君平眉头越皱越紧,吕雉为了保吕氏,将吕巨君抛出来当替罪羊,尚在情理之中。而董卓可是打着太后的旗号入京,吕雉居然翻脸把他定为乱臣。这真是太后的意思吗?他偷偷抬眼打量凤辇。太后坐在辇中,面容被珠帘遮住,看不清楚。但语气、举止,都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凛然之态,绝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学出来的。  「臣遵旨。」霍子孟停了片刻,「敢问太后,继嗣之人……」「清河王你不必想了。」吕雉道:「刘蒜此子仁善有余,霸才不足。既然赵氏中意定陶王,你们就多多用心,看能不能调教出一位贤君来。」霍子孟狐疑地看了小紫一眼。说了一圈,帝位最后还落到了定陶王身上?  小紫笑道:「怂恿皇后的那位奸人,就是某大行令了。你们这些大老爷不把皇后放眼里,皇后只好去找奸人了。说到底,还是大将军你的错呢。」霍子孟面容抽搐了一下,这黑锅扣的,简直是天外飞仙一般。他思忖片刻,开口道:「不知皇后殿下之意……」  「哀家的意思,就是赵氏的意思。如今只剩我们一对寡妇,不能彼此扶携,难道还要互相拆台吗?」吕雉道:「如何权衡各方势力,稳定朝局,就看你们的了。」  「两宫和睦,乃是天下之幸。只是……」霍子孟苦笑道:「臣抱病多日,疏於政事,唯恐有负於太后圣明。」  隔着珠帘,接触不到太后的眼神,但霍子孟似乎能感受到太后锐利的目光。  他微微低下头,执礼恭谨,却没有丝毫退让。  良久,吕雉冷冷道:「霍去病平叛有功,以千二百户封冠军侯,统领北军。  车骑将军金蜜镝兼管卫尉,遴选功臣子弟入值。霍子孟忠心王事,复任大司马大将军,录尚书事。「  「臣无尺寸之功,不敢受此恩赏。」霍子孟再三推辞。 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叫嚷声,依稀有人在山呼万岁。  霍子孟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,难道又要出乱子了?  片刻后,一名军士从兰台方向狂奔过来,叫道:「禀报大将军!董卓……董卓……」  「董卓那厮怎么了?」  「董卓等人入昭阳宫吊祭天子,谁知……谁知却在天子灵位之前……拥立定陶王为帝!」  「什么!」霍子孟如同五雷轰顶,整个人都愣住了。  吕雉一拍扶手,失声道:「好个董破虏!好个贾文和!」     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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